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11)
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听了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甚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歉疚之情。
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老前辈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罢,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口讲手比,将那一十七路掌法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他说了其中变化,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即能心领神会,反是于“行尸走肉”、“穷途末路”各招,却悟不到其中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人和我分手,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你夫人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为南海神尼救命去,须隔十六年方得相见,自己日夜苦思,虔诚祝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住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兄,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
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自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别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起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罢?”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话是这般说,心下却大是惴惴:“再过几个月,我真能和龙儿相会吗?”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幼时怎样孤苦伶仃,怎样在重阳宫学艺,受师父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得结成夫妇等情,择要说了,只是郭靖、黄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却都略过不提。
郭襄默默听着,对杨过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相会,从此不再分离。”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说到这里,语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今年生日时,我可就早想好了,我会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团聚。 ”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你快带我去见瑛姑。” 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是牵肚挂肠,倘若不去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得着,这句话非要亲口问她个清楚不可。”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巳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当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拍她背脊,大声安慰:“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罢!”
周伯通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罢!”
周伯通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
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慰,再无挂怀之事,低声道:“多谢两位。”向一灯道:“多谢师父成全!”又向杨过道:“ 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十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二十年,功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动手,将慈恩就地埋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见到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于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慨。
瑛姑从怀里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便请持去罢。”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
一灯道:“杨贤侄,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它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
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过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回来。”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挥蜜蜂给你们瞧瞧,我又新学了一门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杨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都来玩玩。”
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道躬身施礼而别。
两头灵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甚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