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6)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甚麽?”黄药师笑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道:“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麽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要好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後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为兄弟。”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
数日过後,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是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老的全无尊长身分,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甚麽,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往往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自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不说,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後,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不瞧!”说著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颠倒行路,跳跃向前。傻姑睁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後跟去。
杨过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麽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罚甚麽?”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著了,你问我甚麽,我就答甚麽,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著,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极!”杨过叫道:“我在这里,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著,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著啦,捉著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怔怔的望著杨过,心下茫然,不知该问甚麽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麽?”杨过见她思索半天,却问这麽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甚麽?”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著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於杨过意料之外,却也正合心意,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里捉她得著?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後,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甚是郑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个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那个庙里,好多好多鸟鸦大声叫,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麽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麽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都是恐惧之色。杨过只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後一人说道: “你两个在这儿玩甚麽?”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步声响,程英携著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著向西面山後一指。杨过问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著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无所畏惧,於是走向西边山後。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分。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於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里,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於防备,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口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傻气过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後,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著一张白纸,写著四行十六个大字:
“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石子急飞而前,拍的一响,十馀步外的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之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图,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正自打坐,神光内敛,妙相庄严,俨然是个道之士。屋内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甚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笑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黄岛主的身分便不能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