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千钧巨岩(8)
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小丫头又有甚么刁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坏心,加害我们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归陆地,原须依靠两个小鬼相助。”于是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不杀你们三人,离了此岛,那可难说。”黄蓉道:“那时候就算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配于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此后你那侄子若是再向我罗唣,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欧阳锋“呸”了一声,道:“好,那也只限于在这岛上,一离此岛,咱们走着瞧。”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们尽力助你,可是我们并非神仙,若是老天爷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却不得另生枝节。”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若是我侄儿死了,你们三个也休想活命,小丫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崖急奔而去。郭靖正要随去,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束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微笑着叹了口气,知道终究难以强逼他暗算伤人。这两日来只道他定已死于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实是喜欢得便要炸开来一般,郭靖就是有甚么十恶不赦、荒谬无理的言语举动,她也决计丝毫不以为迕,自必尽皆依从,何况他不肯背后偷袭,虽然迂腐,终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当下温柔一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两人奔向悬崖,远远便听得欧阳克大声呻吟,声音之中极为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在岩上。欧阳锋喝道:“起!”三人掌力齐发。巨岩微微一晃,立即压回。欧阳克大叫一声,两眼上翻,不知死活。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牙齿已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身负绝顶武功,到了这地步却也是束手无策,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便即掀开,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彷徨,左脚忽然踏入湿沙之中,提起脚来,却把鞋子陷在沙中。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潮水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丫头,要你师父活命,得快想法子救我侄儿。”
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岛之上又再无别人能来援手,如何能将巨岩掀开?她片刻之间想到十几种法子,却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眼道:“若是师父身上没伤,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将这巨岩推开。现下……”双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这几句话虽是气恼之言,欧阳锋听了却也真是做声不得,心想:“冥冥中实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出手相救。我一掌打伤了老叫化,哪知道却是打死了我的亲生儿子。”欧阳克名虽是他侄子,实则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是他的嫡亲骨肉。欧阳锋向来心肠刚硬,此刻却也不禁胸口酸楚,回过头来,见海水又已淹近了数尺。欧阳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我实是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里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被巨岩压住的双腿割断。欧阳克惊道:“不,不,叔叔,你还是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枉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克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说。欧阳锋见巨岩直压到侄儿腰间,当真要割断他双腿,十九也是难以活命,一时踌躇,不敢下手。黄蓉见西毒叔侄无言相对,都是神色凄楚,不禁心肠一软,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我有一个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却是难说。”欧阳锋喜道:“快说,快说,好姑娘,你想出来的法子准成。”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丫头啦,居然叫起‘好姑娘’来!”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领悟,叫道:“对,对,用绞盘绞!”
郭靖一听黄蓉说要削树皮打索,也不问如何用法,早已拔出短剑,纵身上树切割树皮。欧阳锋与黄蓉也即动手,片刻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欧阳锋手中割切树皮,双眼只是望着侄儿,忽然长叹一声,说道:“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么?不成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看时,只见潮水涨得甚快,已然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且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已将他浸没了。欧阳克沉在水里,动也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奔到欧阳克身旁,捧起几块大石,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后。这样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海水一时就不致淹到。
欧阳克低声道:“黄姑娘,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欢喜。”黄蓉心中忽感歉疚,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机关,你知道么?”欧阳克低声道:“别这么大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我一点也不怨。”黄蓉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虽然讨厌,对我可真不坏。”回到树下,捡起树皮条子编结起来。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六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数根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得更快,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克口边,再结了尺许,海水已浸没他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罢,我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他真也沉得住气,当此之时,仍是镇定如恒,脸上殊无异状。
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后面去,且听他说甚么。”郭靖道:“这不关咱们的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道:“他侄儿一死,多半便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个防备。要是给老毒物知觉了,咱们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郭靖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又走回来,隐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我必能令你如愿。”黄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间就死,‘我必能令你如愿’这话怎生说?”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惊又怒,同时打了个寒噤。原来欧阳锋说道:“我这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虽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说话。黄蓉捏了捏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察觉。走过转角,郭靖怒道:“咱们去和老毒物拚个你死我活。”黄蓉道:“和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我正在想呢。”转过山坳,忽然见到山脚下的一丛芦苇。黄蓉心念一动,说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个救他侄儿的法子。”郭靖忙问:“怎么?”黄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芦管,一端放在口中,抬头竖起芦管吸了几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儿,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说救他呢不救?”黄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杀我,就让他来杀,哼,我才不怕他呢。”但想到欧阳锋的毒辣凶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此人武功高强之外,比他侄儿可机警狡猾得多,要诱他上当,着实不是易事。郭靖不语,呆呆出神。黄蓉拉住他手掌,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是为我耽心是不是?咱们救了他,这两个歹人未必就能对咱们好呢。”郭靖道:“话是不错,可是我念着你,也念着师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师,说话总得有三分准儿。”黄蓉说道:“好,咱们先救了他再说,行一步算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