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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二百八十八  遗逸二 - 清史稿

历史今天:1988年11月15日 巴勒斯坦独立宣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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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二百八十八  遗逸二

  李孔昭 单者昌 崔周田 刘继宁 刘永锡 彭之灿
  徐枋 戴易 李天植 理洪储 顾柔谦 子祖禹 冒襄 陈贞慧
  祁班孙 兄理孙 汪沨 余增远 周齐曾 傅山 子眉 费密
  王弘撰 杜濬 弟岕 郭都贤 陶汝鼐 李世熊 谈迁
  李孔昭,字光四,蓟州人。性孤介,平居教授生徒,倡明理学。崇祯十五年进士,见世事日非,不赴廷对,以所给牌坊银留助军饷。奉母隐盘山中,躬执樵采自给。母病,刲股疗之。北都陷,素服哭於野者三载。蓟州城破,妻王殉难死,终身不再娶。形迹数易,人无识者。
  清初,诏求遗老,抚按交章荐,不出。一日,当道遣吏持书币往,遇负薪者,呼而问之,曰:“若识李进士耶?”负薪者诘得其故,以手遥指而去。吏至其室,虚矣。邻叟曰:“汝面失之。向所负薪者,李进士也!”后屡物色之,卒不得。时有某孝廉,当上公车,辄止不行,曰:“吾出郭门一步,何面目见李光四乎?”
  会值邑中方兴役,按户签夫,驱孔昭,孔昭曰:“吾力不能任,原出赀以代。”吏持去。阅数日,大学士杜立德闻孔昭在邑,急往候之,吏闻,趋谢罪。孔昭曰:“此间不知有李进士,若勿误也。”由是迹愈密,或黄冠,或儒服,见者甚稀。惟宝坻单者昌、崔周田、刘继宁皆高士,与之友善,往来无虚岁。
  者昌,字蔚起。才名埒孔昭。早饩於庠,入清不复应试。杜立德招之,不能致,独与孔昭徜徉田野间,悲歌慨愤,有所作,辄焚之,不以示人。竟以忧死。
  周田,字锡龄。顺治中,充岁贡,不与试。建一楼,贮古本书及金石刻万卷,日吟啸其中。尝过盘山,与孔昭坐林石间相笑语。孔昭亦时下榻於其家,周田命其子执弟子礼,且迎孔昭母,事之如所生。
  继宁,字兑菴。少负义气,有古侠士风。尝出重金赎难女二,为之择配。岁饥,煮粥食饿者。视周田如手足,有缓急恆资之,周田亦弗谢也。晚年为子择师游盘山,迹孔昭,得之。邀至其家,令其三子从受业。暇则与周田聚宴歌呼以为乐,然每一念母,虽深夜必驰归,弗能禁也。晚好陶诗,因又自号潜翁。一日,为门人讲孟子尽心章,曰:“此传心法也!”言讫而卒。其弟子私谥曰安节先生。
  刘永锡,字钦尔,号賸菴,魏县人。崇祯乙亥举人,官长洲教谕。南都败,率妻栗隐居相城,大吏造其室,欲强之出,永锡袒裼疾视,曰:“我中原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伾,跃马鸣鞘,两河豪杰,谁不知我者!欲见辱耶?”取壁上剑自刎。门下士抱持之,得解,谓其妻曰:“彼再至,我与若立决矣!”皆裂尺帛握之。寻移居阳城湖滨,与妻及子临、女贞织席以食。市中见永锡携席至,皆呼席先生。食不继,时不举火,有遗之粟者,非其人不受,益困惫。其女已许字,未嫁,乱后恐遭辱,绝粒死。其妻哭之成疾,亦死。其僮仆遇水灾乏食,相继饿死,或散走。有老奴从魏县来,劝之归,曰:“室庐故在也!”永锡曰:“我非不欲归,然昔奉君命来,义不可离此一步。”命其子与妇携老奴还里,曰:“祖宗丘墓责在汝!”麾之去。时岁荒,得食愈艰,每杂糠籺作饭。临既归,思父不置,假贷得百金驰献,中途马惊,堕地死。
  永锡容貌甚伟,至是,毁形骨立,既自悼无家,买一破船往来江湖间。尝泛舟中流,鼓枻而歌曰:“溯彼中流兮,采其荇矣。呼君与父兮,莫之应矣。身为饿夫兮,天所命矣。中心殷殷兮,涕斯迸矣。”又歌曰;“白日堕兮野荒荒,逐凫雁兮侣牛羊,壮士何心兮归故乡。”歌声悲烈,闻者哀之。尚书钱谦益念其穷,招之往,永锡曰:“尚书为党魁,受主眷,枚卜时天子期以伊、傅,彼岂忘之邪?”卻不往,卒穷饿至不能起。一夕,大呼“烈皇帝”者三,遂卒,时顺治十一年秋也。弟子长洲徐晟、陈三岛,友人常熟陆泓,经纪其丧,葬之於虎丘山塘,以妻、女祔之。
  彭之灿,字了凡,蠡县诸生。甲申后携妻寓饶阳作村塾师。未几,妻、子相继死,至苏门,与孙奇逢游。然性不谐俗,爱静坐。有人延於家,以市嚣,辄避去。尝渡河南游,韩鼎业为馆之僧舍,年馀,又弃去。独担瓢笠图书,遍游嵩、少、王屋诸名胜。在九山绝粒数日,奇逢挽之夏峰,劝归老先人墓旁。之灿曰:“某出门时,已誓告先垅不再返,不能蹈东海、入西山而死,即沟壑道路,无恨也!”顺治十五年六月,竟死啸台东北石柱下。奇逢为镌石记其事,立墓上,曰“饿夫之墓”。之灿与容城张果中、西华理鬯和,并称“苏门三贤。”
  徐枋,字昭法,长洲人。父汧,明少詹事,殉国难,事具明史。枋,崇祯壬午举人。汧殉国时,枋欲从死,汧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长为农夫以没世可也!”自是遁迹山中,布衣草履,终身不入城市。及游灵岩山,爱其旷远,卜涧上居之,老焉。枋与宣城沈寿民、嘉兴巢鸣盛,称“海内三遗民”。枋书法孙过庭,画宗巨然,间法倪、黄,自署秦馀山人。尝寄灵芝一贞於王士祯,士祯与金孝章画梅、王玠草书作斋中三咏以记之。然性峻介,键户勿与人接。睢州汤斌巡抚江南,屏驺从,往访之,枋避不见。斌登其堂,坚坐移晷,为诵白驹之诗,周览太息而去。川湖总督蔡毓荣自荆州致书求其画,枋答书而返币,竟不为作。曰:“明府是殷荆州,吾薄顾长康不为耳。”所往来惟沈寿民与莱阳姜垓、同里杨无咎、门人吴江潘耒及南岳僧洪储而已。
  家贫绝粮,耐饥寒,不受人一丝一粟。洪储时其急而周之,枋曰:“此世外清净食也。”无不受。豢一驴,通人意。日用间有所需,则以所作书画卷置簏於驴背,驱之。驴独行,及城闉而止,不阑入一步。见者争趣之,曰:“高士驴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备而纳诸簏,驴即负以返,以为常。卒,年七十三。
  时商丘宋荦抚吴,枋预戒曰;“宋中丞甚知我,若我死,勿受其赙也。”荦果使人赠棺槥赀如枋命,终不受。卒,以贫不能葬。一日,有高士从武林来吊,请任窀穹,其人亦贫,而特工篆、隶,乃赁居郡中。鬻字以庀葬具,纸得百钱。积二年,乃克葬枋於青芝山下,而以羡归其家。语之曰:“吾欲称贷富家,惧先生吐之,故劳吾腕,知先生所心许也。”葬毕即去,不言名氏。或有识之者,曰:“此山阴戴易也!”
  易,字南枝。少从刘宗周学,游吴门,年七十馀矣。有六子,不受其养,独携一子及残书百卷自随。其售字也,铢积寸累,不妄费一钱。一苍头饥不能忍,辄逃去。己寄食僧舍中,语及枋,必流涕。尝浮七里濑,登严子陵钓台,赋诗,且歌且泣。或竟日不得食,采野蕨充膳。操瓢量水,坐长松古石间饮之。
  李天植,字因仲,平湖人。崇祯癸酉举人。改名确,字潜夫。甲申后,馀田四十亩、宅一区,乃并家具分与所后子震及女,而与妻别隐陈山,绝迹不入城市,训山中童子自给。居十年,以僧开堂,始避喧,返蜃园,卖文自食;不足,则与其妻为椶奚竹筥以佐之。好事者约月供薪米,力辞不受。有司慕其高,往访之,辄逾垣避。所著诗文,皆吊甲申以来殉节者。蜃园者,乍浦胜地,可望见海市者也。
  又十年,家益困,鬻其园,寄身僧舍,戚友赎而归之,始复与妻居,时年七十矣。子震,亦弃诸生,非义一介不取。老夫妇白头相对,时绝食,则叹曰:“吾生本赘耳,待尽而已。”有餽食者,非其人,终不受。或问身后,曰:“杨王孙之葬,何必棺也!”
  又十年,蜃园仅存二楹,两耳聋,又苦腹疾,终日仰卧。客至,以粉版书相问荅。魏禧来自江西,造其庐,天植与之粉版,书竟,天植视姓字,则强起张目视之,泣,禧亦泣。时方绝粮,禧探囊得银半两赠之,五反不受,固以请,曰:“此非盗跖物也!”始纳之。买米为炊,共食而别。禧嘱布衣周筼、侍郎曹溶纠同志为继粟,且谋身后事,徐枋闻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听其以饿死可也。”已而筼赍粟往,天植果坚拒。禧闻之,曰:“吾浅之乎为丈夫已。”乍浦有郑婴垣者,孤介绝俗,与天植称金石交,先二年,冻死雪中,至是天植亦饥死。临歾,曰:“吾无愧於老友矣!”时康熙十一年也。年八十有二。葬牛桥。所著有蜃园集、乍浦九山志。
  理洪储,字继起,兴化人。本姓李。父嘉兆与中州理鬯和耻与贼同姓,皆改理氏,天下称“二理”。洪储早岁出家,南都覆,明之遗臣多举兵,洪储左右之,被逮,获免,好事如故。人戒之,则曰:“吾苟自反无媿,即有意外风波,久当自定。”又曰:“忧患得其宜,汤火亦乐国也。”枋闻之,叹曰:“是真能以忠孝作佛事者也!”洪储在沙门,宏暢宗风,笃好人物,海内皆能道之。枋曰:“此其迹也,但观其每年三月十九日素服焚香,北面挥涕,二十八年如一日,是何为者?”
  顾柔谦,字刚中,无锡人,迁常熟。幼遭家难,赀产皆尽。尝同兄出门游,有数人拥之行,行乃挤大泽中。母忽心动,急呼老仆往迹之,得不死。补弟子员。甲申之变,柔谦哀愤,往往形诸诗歌,读者悲之。不妄交游,以父执师事马士奇,而江阴黄毓祺、嘉定黄淳耀皆一见定交。诸人殉国难,柔谦皆设位以哭尽哀。子祖禹,见父尝闭门嘿坐,或竟日不食,祖禹叩头宽譬,柔谦乃曰:“汝能终身穷饿,不思富贵乎?”祖禹跪应曰:“能。”柔谦曰:“汝能以身为人机上肉,不思报复乎?”祖禹复应曰:“能。”柔谦喜曰:“吾与汝偕隐耳!”遂更名隐,署其室曰伐檀。常夜蹴祖禹曰:“汝他日得志,如旧怨何?”祖禹曰:“每忆幼时祖母抱兒置膝上,为言家难,及堕大泽中事,祖禹不敢忘。”柔谦曰:“嘻,汝何见之隘?吾家数传以来,颇盈盛,以祖、父之才,而竟中折,天也!於彼何尤?同室之中,宁彼以非礼来,吾不可以非礼报,汝谨识之!”著有补韵略、六书考定、山居赘论。
  祖禹,字复初。柔谦精於史学,尝谓:“明一统志於战守攻取之要,类皆不详山川,条列又复割裂失伦,源流不备。”祖禹承其志,撰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凡职方、广舆诸书,承譌袭谬,皆为駮正。详於山川险易,及古今战守成败之迹,而景物名胜皆在所略。创稿时年二十九,及成书,年五十矣。宁都魏禧见之,叹曰:“此数千百年绝无仅有之书也!”以其书与梅文鼎历算全书、李清南北史合钞称三大奇书。祖禹与禧为金石交,禧客死,祖禹经纪其丧。徐乾学奉敕修一统志,延致祖禹,将荐起之,力乱罢。后终於家。
  冒襄,字辟疆,别号巢民,如皋人。父起宗,明副使。襄十岁能诗,董其昌为作序。崇祯壬午副榜贡生,当授推官,会乱作,遂不出。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四公子”。襄少年负盛气,才特高,尤能倾动人。尝置酒桃叶渡,会六君子诸孤,一时名士咸集。酒酣,辄发狂悲歌,訾詈怀宁阮大铖,大铖故奄党也。时金陵歌舞诸部,以怀宁为冠,歌词皆出大铖。大铖欲自结诸社人,令歌者来,襄与客且骂且称善,大铖闻之益恨。甲申党狱兴,襄赖救仅免。家故有园池亭馆之胜,归益喜客,招致无虚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
  襄既隐居不出,名益盛。督抚以监军荐,御史以人才荐,皆以亲老辞。康熙中,复以山林隐逸及博学鸿词荐,亦不就。著述甚富,行世者,有先世前徽录,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书法绝妙,喜作擘大字,人皆藏★M8珍之。康熙三十二年,卒,年八十有三。私谥潜孝先生。
  陈贞慧,字定生,宜兴人,明都御史陈于廷子。于廷,东林党魁。贞慧与吴应箕草留都防乱檄,摈阮大铖。党祸起,逮贞慧至镇抚司,事虽解,已濒十死。国亡,埋身土室,不入城市者十馀年。遗民故老时时向阳羡山中一问生死,流连痛饮,惊离吊往,闻者悲之。顺
  治十三年,卒,年五十三。著有皇明语林、山阳录、雪岑集、交游录、秋园杂佩诸书。子维崧,见文苑传。
  祁班孙,字奕喜,山阴人。父彪佳,明苏松巡抚。班孙次六,人称六公子,彪佳尝受业於刘宗周,宗周将兵江上,班孙与其兄理孙罄家饷之。祁氏藏书甲江左,班孙兄弟以故国乔木自任。豪宕喜结客,家居山阴之梅墅,园林深茂。登其堂,衤复壁大隧,莫能诘也。慈谿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当。班孙兄弟与之誓天,称莫逆。或告变於浙大吏,四道捕耕,并缚班孙兄弟去。既谳,兄弟争承,祁氏客乃纳赂而宥其兄。班孙遣戍辽左,理孙竟以痛弟郁郁死,而祁氏家亦破。
  旋班孙遁归,祝发於吴之尧峰,寻主毗陵马鞍山寺,所称咒林明大师者也。班孙好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语及先朝,则掩面哭,然终莫有知之者。康熙十二年,卒。发其箧,有东行风俗记、紫芝轩集。且得其遗教,命归祔,乃知为山阴祁六公子,遂得返葬云。
  班孙娶少师硃燮元女孙,硃工诗。其来归也,与其姑商、姒张、小姑湘君,时相唱和。商氏字冢妇曰楚纕,字介妇曰赵璧,以志闺门之盛。班孙既被难,硃盛年,孤灯缁帐,数十年未尝一出屏。自班孙兄弟歾,淡生堂书星散,论者谓江东文献一大厄运也。
  汪沨,字魏美,钱塘人。少孤贫,力学,与人落落寡谐,人号曰汪冷。举崇祯己卯乡试,与同县陆培齐名。甲申后,培自经死,沨为文祭之,一恸几绝,遂弃科举。★L5党欲强之试礼部,出千金兒其妻,俾劝驾,妻曰:“吾夫子不可劝,吾亦不屑此金也。”尝独身提药裹往来山谷间,宿食无定处。沨故城居,母老,欲时时见沨,其兄澄、弟澐亦弃诸生服,奉母徙城外。沨时来定省,然沨能自来,家人欲往迹之,不可得。
  嗣因兵乱,奉母入天台。海上师起,群盗满山谷,复返钱塘。当是时,湖上有三孝廉,皆高士,沨其一也,当事皆重之。监司卢高尤下士,一日,遇沨於僧舍,问:“汪孝廉何在?”沨应曰:“適在此,今已去矣。”高怅然,不知应者即沨也。高尝舣舟载酒西湖上,约三高士以世外礼相见,惟沨不至。已,知其在孤山,以船就之,排墙遁去。沨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为寿,不得卻,坎而埋之。里贵人请墓铭,馈百金,拒弗纳。徙居孤山,匡床布被外,残书数卷,键户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踪迹。遇好友,饮酒一斗不醉。
  晚好道,夜观天象,昼习壬遁,能数日不食,了不问世事。黄宗羲遇之於孤山,讲龙溪调息法。尝坐月至三更,夜寒甚,止布被一,沨与宗羲背相摩,得少暖气。魏禧自江西来访,谢弗见。禧留书曰:“吾宁都魏禧也,欲与子握手一痛哭耳!”沨省书大惊,一见若平生欢。临别,执手涕下。沨尝从愚菴和尚究出世法,禧曰:“君事愚菴谨,岂有意为其弟子耶?”沨曰:“吾甚敬愚菴,然今之志士,多为释氏牵去,此吾所以不屑也。”康熙四年秋,终於宝石山僧舍,年四十有八。临歾,举书卷焚之,诗文无一存者。起视日影,曰:“可矣!”书五言诗一章,投笔就寝而逝。沨与陈廷会、柴绍炳、沈昀、孙治人,称“西陵五君子”。
  余增远,字谦贞,世称若水先生,会稽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除宝应知县。南都授礼部主事,迁郎中。事败,逃之山中。郡县逼之出见,乃舆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间,不蔽风雨,以鳖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经。卧榻之下,牛宫鸡,无下足处。晨则秉耒出,与老农杂作。同年生王天锡为海防道,欲与话旧,以疾辞。天锡披帷直入,增远拥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马疾,不得与故人为礼。”天锡执手劳苦,出间未数武,则已与一婢子担粪灌园矣。天赐遥望见之,叹息去。冬夏一皁帽,虽至昵者,不见其科头。增远慨世路偪仄,遂疑荀卿性恶之说为确,至欲著论以非孟。康熙八年,卒,年六十有五。盖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黄宗羲造其榻前,欲为切脉,增远笑曰:“某祈死二十年前,反祈生二十年后乎?”宗羲泫然而别。
  同时有周齐曾者,字思沂,号唯一,鄞人,增远同年进士也。知广东顺德县事,变社仓为义田,而以社仓之法行之。国变后,弃官遯入剡源,尽去其发为发冢,架险立飘榜,曰“囊云”,自称无发居士。剡源饶水石,与山僧樵子出没瀑声虹影间。天锡访之,拒曰:“咫尺清辉,举目有山河之异,不原见也。”为诗文,机锋电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与增远无二也。黄宗羲尝为两人合志其墓云。
  傅山,字青主,阳曲人。六岁,啖黄精,不穀食,强之,乃饭。读书过目成诵。明季天下将乱,诸号为搢绅先生者,多迂腐不足道,愤之,乃坚苦持气节,不少媕冘。提学袁继咸为巡按张孙振所诬,孙振,阉党也。山约同学曹良直等诣通政使,三上书讼之,巡抚吴甡亦直袁,遂得雪。山以此名闻一下,甲申后,山改黄冠装,衣硃衣,居土穴,以养母。继咸自九江执归燕邸,以难中诗遗山,且曰:“不敢媿友生也!”山省书,恸哭,曰:“呜呼!吾亦安敢负公哉!”
  顺治十一年,以河南狱牵连被逮,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几死。门人中有以奇计救之,得免。然山深自咤恨,谓不若速死为安,而其仰视天、俯视地者,未尝一日止。比天下大定,始出与人接。
  康熙十七年,诏举鸿博,给事中李宗孔荐,固辞。有司强迫,至令役夫舁其床以行。至京师二十里,誓死不入。大学士冯溥首过之,公卿毕至,山卧床不具迎送礼。魏象枢以老病上闻,诏免试,加内阁中书以宠之。冯溥强其入谢,使人舁以入,望见大清门,泪涔涔下,仆於地。魏象枢进曰:“止,止,是即谢矣!”翼日归,溥以下皆出城送之。山叹曰:“今而后其脱然无累哉!”既而曰:“使后世或妄以许衡、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至家,大吏咸造庐请谒。山冬夏著一布衣,自称曰“民”。或曰:“君非舍人乎?”不应也。卒,以硃衣、黄冠敛。
  山工书画,谓:“书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人谓此言非止言书也。诗文初学韩昌黎,崛强自喜,后信笔抒写,俳调俗语,皆入笔端,不原以此名家矣。著有霜红龛集十二卷。子眉,先卒,诗亦附焉。
  眉,字寿髦。每日出樵,置书担上,休则把读。山常卖药四方,与眉共挽一车,暮抵逆旅,篝灯课经,力学,继父志。与客谈中州文献,滔滔不尽。山喜苦酒,自称老糵禅,眉乃称小糵禅。
  费密,字此度,新繁人。父经虞,明云南昆明县知县。密年十四,父病,医言尝粪甘苦,可知生死,密尝而苦,父病果起。未几,流贼张献忠犯蜀,密上书巡按御史刘之勃,陈战守策,不省。已而全蜀皆陷,密展转穷山中,会有人传其父滇中消息,闻之痛哭,遂去家入滇。经历蛮峒中,奉父自滇归蜀。至建昌卫,为凹者蛮所得,父赂蛮人,始脱归。
  明将杨展闻密名,遣使致聘,密乃说展曰:“贼乱数年,民且无食,今非屯田,无以救蜀民,且兵不能自立。”展纳其言,命子总兵官璟偕密屯田於荣经瓦屋山之杨村,以次举其法,行诸州县。后展为袁韬、武大定所杀,密与璟整师为复仇计,尝与贼战,躬自擐甲,左手为刃所伤。时璟营於峨眉,裨将有与花溪民殴争者,言“花溪居民下石击吾营,势且反”以怒璟。璟欲引兵诛之,密力争曰:“花溪,吾民也。方与贼战而杀吾民,彼变从贼,是益贼也。”璟乃止,全活数百家。
  后密还成都省墓,至新津,为武大定兵所掠。知密尝参展军事,欲杀之,以计得免。密叹曰:“既不能报国,又不能庇亲及身,不如舍而他去!”遂奉父由成都北行入秦,溯汉江,下吴、越,流寓泰州,老焉。
  经虞邃於经学,尝著毛诗广义、雅论诸书,以汉儒注说为宗。密尽传父业,又博证学士大夫,与王复礼、毛甡、阎若璩交,密一足跛,后往苏门谒孙奇逢,称弟子。工诗、古文,俯仰取给於授徒、卖文,人咸重其品,悲其遇。州守为之除徭役,杜门三十年,著书甚多。
  密谓宋人以周、程接孔、孟,尽黜二千馀年儒者为未闻道,乃上稽古经、正史,旁及群书,作中传正纪百二十卷,序儒者授受源流,自子夏始。又作弘道书十卷、古今笃论四卷、中旨定录四卷、中旨辨录四卷、中旨申感四卷,皆申明弘道书之旨。又有尚书说、周官注论、二南偶说、中庸大学駮议、四礼补篇、史记笺、古史正、历代贡举合议、费氏家训及诗文集。卒,年七十七。子锡琮、锡璜,世其学。
  王弘撰,字无异,号山史,华阴人。明诸生。博雅能古文,嗜金石,藏古书画金石最富。又通濂、洛、关、闽之学,好易,精图象。学者翕然宗之,关中入士领袖也。与李颙、李柏、李因笃齐名,时以得一言为荣。凡碑版铭志非三李则弘撰,而弘撰工书法,故求者多於三李。弘撰交游遍天下,甲申后,奔走结纳,尤著志节。
  顾炎武遍观四方,至华阴,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他邦所少;华阴绾毂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欲定居,弘撰为营斋舍居之。炎武尝曰:“好学不倦,笃於朋友,吾不如王山史。”当时儒硕遗逸皆与弘撰往还,颇推重之。弘撰尝集炎武及孙枝蔚、阎尔梅等数十人所与书札,合为一册,手题曰友声集,各注姓氏。中有为谋炎武卜居华下事,言:“此举大有关系,世道人心,实皆攸赖,唯速图之!”盖当日华下集议,实有所为也。
  康熙间,以鸿博徵,不赴。初与因笃同学,甚密,及因笃就徵,遂与之绝。弘撰所居华山下,有读易庐,与华峰相向,称绝胜。卒,年七十有五。著有易象图说、山志、砥斋集。
  杜濬,字于皇,号茶村,黄冈人。明季为诸生,避乱居金陵。少倜傥,尝欲著奇节,既不得试,遂刻意为诗,然不欲以诗人自名也。於并世人独重宣城沈寿民、吴中徐枋,自媿不如。其在金陵,与方仲舒善,仲舒,苞父也。金陵冠盖辐辏,诸公贵人求诗者踵至,多谢绝。钱谦益尝造访,至闭门不与通,惟故旧徒步到门,则偶接焉。门内为竹关,关外设坐,约客至,视键闭,则坐而待,不得叩关,虽大府至,亦然。及功令有挑门之役,有司按籍欲优免,濬曰:“是吾所服也!”躬杂厮舆夜巡绰,众莫能止。嗜茗饮,尝言吾有绝粮,无绝茶。既有花冢,因拾残茗聚封之,谓之“茶丘”。年七十七,卒於扬州。
  丧归,故人谋卜兆,子世济曰:“吾有亲,而以葬事辱二三君乎?是谓我非人也。”亡何,世济卒。又数年,陈鹏年来守金陵,始葬诸蒋山北梅花村。
  濬诗最富,世所传不及十一,手定者四十七册。吴伟业尝云:“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诗而始进。”阎若璩於时贤多所訾謷,独许濬五律,称为“诗圣”。已刻者曰变雅堂集。
  弟岕,字苍略,号些山。诸生。与兄同避乱金陵。昆弟行身略同,而趣各异。濬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贵人,必以气折之,於众人未尝接语言,用此丛忌嫉。然名在天下,诗每出,远近争传诵之。岕则退然自同於众,所著诗歌、古文,虽子弟弗示也。方壮丧偶,不复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数十年未尝易。室中终岁不扫除,每日中不得食,兒女啼号,客至无酒浆,意色间无几微不自適者。行於途,常避人,不中道与人言,虽兒童厮舆,惟恐或伤之也。后兄七年卒,年七十七。有些山集。
  郭都贤,字天门,益阳人。天启壬戌进士,授行人。分校顺天乡试,得史可法等六人。历官员外郎,出为四川参议,督江西学政,分守岭北道,巡抚江西。时张献忠已逼境,贼骑充斥。都贤昼夜缮守御,兵饷无措,乃大会属僚,凡官司一应供给,皆捐以助饷。左良玉屯兵九江,骄蹇观望,都贤恶其淫掠,檄归之,而募士兵为戍。会有尼之者,遂乞病,弃官入庐山。逾年,北京陷,悲愤不食。南都建号,史可法开阃扬州,荐授以官,辞不赴。桂王立肇庆,以兵部尚书召,而都贤已祝发为僧矣。先是洪承畴坐事落职,都贤奏请起用,至是承畴经略西南,以故旧谒都贤於山中,餽以金,不受;奏携其子监军,亦坚辞。都贤见承畴时,故作目眯状,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都贤曰:“始吾识公时,目故有疾。”承畴默然。
  都贤笃至性,哀乐过人,严而介,风骨崭然。博学强识,工诗文,书法瘦硬,兼善绘事,写竹尤入妙。僧号顽石,又号些菴。茹苦,无定居。初依熊开元、尹民兴於嘉鱼,住梅熟菴;已,流寓海阳,筑补山堂:前后十九年。归结草庐桃花江。客死江宁承天寺。
  有女名纯贞,许字黔国公沐氏,变后,音问梗绝,遂终於家。纯贞能诗,自署曰郭贞女。
  都督所著有衡岳集、止菴集、秋声吟、西山片石集、破草奚集、补山堂集、些菴杂著等书。
  陶汝鼐,字仲调,一字密菴,宁乡人。与都贤交最笃。崇祯初,充拔贡生。会帝幸太学,群臣请复高皇积分法,祭酒顾锡畴奏荐汝鼐才,特赐第一,诏题名勒石太学。除五品官,不拜,乞留监肄业。癸酉举於乡,两中会试副榜。南渡后,薙发溈山,号忍头陀。生平内行笃,父歾,哀慕终身。事母曲尽孝养,处族党多厚德,尝为人雪奇冤,冒险难,活千馀人,然不自言也。诗古文有奇气,著有广西涯乐府、古集、寄云楼集、褐玉堂集、嘉树堂集,都贤为序而行之。有“生同里、长同学、出处患难同时同志”之语。
  李世熊,字元仲,宁化人。明诸生。少负奇气,植大节,更危险,死生弗渝。笃交游,敢任难事。生平喜读异书,博闻强记。年八十,读书恆至夜分始休。六经、诸子百家靡不贯究,然独好韩非、屈原、韩愈之书。其为文,沉深峭刻,奥博离奇,悲愤之音,称其所遇。纵
  论古今兴亡,儒生出处,及江南北利害,备兵屯田水利诸大政,辄慷慨欷歔,涔涔泣下不止。年十六,补弟子员,旋中天启元年副榜,以兴化司李佘昌祚得其文,争元於主司弗得,袖其卷去,曰:“须后作元也。”典闽试者,争欲物色之为重。
  甲申后,自号寒支道人,屏居不见客。徵书累下,固谢卻之。凡守、令、监司、镇将至其门者,罕能一识面。闽中拥唐王监国,用大学士黄道周、礼部侍郎曹学佺、都察院何楷荐,徵拜翰林博士,辞不赴。尝上书道周,感愤时事。及道周殉节,走福州请褒恤,时恤问其孤嫠。
  顺治初,师入闽,有齮龁於郡帅者,帅遣某生移书,逼入都,且言:“不出山,祸不测。”世熊复之曰:“死生有命,岂遂悬於要津之手?且某年四十八矣,诸葛瘁躬之日,仅少一年;文山尽节之辰,已多一岁。何能抑情违性,重取羞辱哉!”时蜚语腾沸,世熊矢死不为动,疑谤旋亦释。
  世熊既以文章气节著一时,名大震。辛卯、壬辰间,建昌溃贼黄希孕剽掠过宁化,有卒摘其园中二橘,希孕立鞭之,驻马园侧,视卒尽过乃行。粤寇至,燔民屋,火及其园,贼魁刘大胜遣卒扑救之,曰:“奈何坏李公居?”当时虽匹夫匹妇,无不知有寒支子者。
  世熊积垒塊胸中,每放浪山水,以写其牢骚不平之概。尝诣西江,交魏禧、魏礼、彭士望诸子,相与泛彭蠡,登庐山绝顶。追维闯贼横行时事,痛悼如绝,泪下如泉涌,不能禁也。耿精忠反,遣伪使敦聘,世熊严拒之。自春徂冬,坚卧不起,乃得免。世熊山居四十馀年,乡人宗之,争趋决事。有为不善者,曰:“不使李公知也。”晚自号媿菴,颜其斋曰“但月”。所著有寒支集、宁化县志、本行录、经正录、狗马史记等。年八十五,卒於家。
  世熊有三弟,早世,遗子女,抚育装遣之。馈遗其亲戚终身。又独建祖祠,修祖墓,编述九世以来宗谱。凡祭祀,必亲必谨。父母忌日,则减餐绝宴会。元旦,展先人遗像,则泣下沾襟,拜伏不能起,盖其孝友出於天性云。
  谈迁,字孺木,原名以训,海宁人。初为诸生。南都立,以中书荐,召入史馆,皆辞,曰:“余岂以国家之不幸博一官耶?”未几,归里。迁肆力经史百家言,尤注心於明朝典故。尝谓:“史之所凭者,实录耳。实录见其表,其在里者,已不可见。况革除之事,杨文贞未免失实;泰陵之盛,焦泌阳又多丑正;神、熹之载笔者,皆逆奄之舍人。至於思陵十七年之忧勤惕厉,而太史遯荒,皇宬烈焰,国灭而史亦随灭,普天心痛,莫甚於此!”乃汰十五朝实录,正其是非。访崇祯十七年邸报,补其缺文,成书,名曰国榷。
  当是时,人士身经丧乱,多欲追叙缘因,以显来世,而见闻窄狭,无所凭藉。闻迁有是书,思欲窃之为己有。迁家贫,不见可欲者,夜有盗入其室,尽发藏橐以去。迁喟然曰:“吾手尚在,宁遂已乎?”从嘉善钱氏借书复成之。阳城张慎言目为奇士,折节下之。慎言卒,迁方北走昌平,哭思陵,复欲赴阳城哭慎言,未至而卒,顺治十二年冬十一月也。黄宗羲为表其墓。
  明末遗逸,守志不屈,身虽隐而心不死,至事不可为,发愤著书,欲讬空文以见志,如迁者,其忧愤岂有已耶?故以附於各省遗逸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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