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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 民国演义

历史今天:1981年11月16日 中国银行纽约分行开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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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第五十一回 遇刺客险遭毒手 访名姝相见倾心
  却说袁政府盛倡帝制,有几个老成练达的人物,料知帝制难成,先后递呈辞职书,出都自去。第一个便是李经羲,第二个便是赵尔巽,第三个便是张謇,这三位大老,统是袁氏老朋友,张謇与老袁,且有师弟关系,小子走笔至此,更不得不特别表明。忘师蔑友,越见得利令智昏。袁总统世凯,籍隶项城,系前清河道总督袁甲三侄孙,侍郎保恒侄儿,父名保庆,也曾为江南道员。世凯少时,尝应童子试于陈州,府试考列前十名,到了院试,督学为瞿鸿禨,见他试文中不守绳墨,摈斥不录,世凯引为大恨。闻李鸿章总督直隶,即往投天津,执世家子礼,投刺进谒。李接见后,颇加赏识,给他差委。保恒得知消息,遂往见鸿章道:“舍侄跅弛不羁,后恐败事,幸毋重用。”鸿章微哂道:“尔何故轻觑尔侄?我看尔侄功名,将来定出尔我之上呢。”保恒乃退。两人所见。俱有特识。嗣是鸿章晤着世凯,奖励中兼寓劝勉,颇欲他陶冶成材,奈他是少年傲物,不肯就范。适吴军门长庆,驻师朝鲜,与袁氏向系世好,因此世凯复弃李投吴,吴又与语道:“尔尚年少,应先读书,我幕府中多名士,尔可去问业,借聆教益。”世凯无奈,只好唯唯从命。看官!你道吴幕中是何等名流?一是海门周家禄,一就是通州张謇。周见世凯文字,颇多奖词,独张謇不稍假借,批示从严。世凯又郁郁不乐。后来入跻显要,竟任直督,尝延周入幕,与张竟不通闻问。至清廷创议变法,世凯力请立宪。张乃致书与论宪政,始通款好。至是世凯为民国总统,张入任农商总长,新例上似分主辅,旧谊上总属师生。叙入袁张历史,具有关系。自从帝制风潮,日益澎湃,张却怀着旧交,入内规谏。偏偏忠言逆耳,反碰了一鼻子灰,那时无可恋栈,不如掉转了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就是李经羲、赵尔巽二人,也明知多言无益,索性归休。大家同一思想,遂密检行囊,混出京城,到了都门外面,方遣人赍送辞职书,婉言告别。只有国务卿徐世昌,一时不便脱身,权且捱延过去。
  谁知都城里面的新闻,愈出愈奇,忽传段祺瑞有被刺情事,急遣人探听消息,回报段幸无恙,不过略受虚惊,所有刺客,也不知来历,无从究诘了。世昌暗暗点头,嗟叹不已。原来段祺瑞解职闲居,因恐为袁所忌,仍然留住都门,蛰伏不出。他素性向喜弈棋,除昼餐夜寝外,唯与一二知己,围棋消遣。某夕风雨凄清,旅居岑寂,他在书斋中兀坐,未免郁闷,随手就书架上,检出一本棋谱,借着灯光,留神展阅。约有一二小时,不觉疲倦起来,正思敛书就寝,忽听窗外的风声,愈加猛烈,灯焰也摇摇不定,几乎有吹灭形状,那门帘也无缘无故的揭起一角,仿佛有一条黑影,从隙窜入。说时迟,那时快,他身边正备着手枪,急忙取出,对着这条黑影儿,扑的一响,这黑影儿却闪过一边,接连又是一响,那黑影儿竟向床下进去了。人耶?鬼耶?他至此反觉惊疑,亟捻大灯光,从门外唤进仆役,入室搜寻,四觅无人。又由他自掌洋灯,从床下一照,不瞧犹可,瞧着后,不禁猛呼道:“有贼在此!”仆役等便七手八脚,向床下牵扯,好容易拖了出来,却是一个热血模糊的死尸,大家统乱叫道:“怪极!怪极!”再从尸身上一搜,只有手枪一支,余无别物。祺瑞亦亲自过目,勉强按定了神,踌躇半晌,才语仆役道:“拖出去罢,明晨去掩埋便了。”仆役不知就里,各絮语道:“这个死尸,不是刺客,便是大盗,正宜报明军警,彻底查究为是。”祺瑞道:“你们晓得甚么?现在的时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死尸是为了金钱,甘心舍命,我今日还算大幸,不遭毒手。明晨找口棺木,把他掩埋,自然没事,倘有人问及,但说我家死了一仆,便好了结。大家各守秘密,格外加谨,此后有面生的人物,不许入门。如违我命,立加惩处,莫谓我无主仆情。”办法很是。仆役等方将死尸拖出院中,祺瑞申嘱仆役,不准多说,方携灯归寝去了。此夕想亦未必卧着。
  翌日,仆役等奉命施行,舁出尸棺,就义冢旁掩埋了事。大家箝住了口,不敢多嘴。但天下事总不免走漏风声,段寓内出了此案,不消两三日,已传遍都中,惟刺客不知何人,从明眼人推测出来,已知他来历不小,暗地为段氏庆幸,且佩服段氏处置。段祺瑞经了此险,越发杜门谢客,遵时养晦,连几个围棋好友,也不甚往来了。过了数日,且托辞养病,趋至西山,觅室静处,不闻朝事。老袁还阴怀猜忌,密嘱爪牙,侦探他的行动。嗣闻他闭户独居,没甚变端,才稍稍放心。惟山东将军靳云鹏,素附段氏,段既去职,靳失内援,遂南结江苏将军冯国璋,为自卫计。当时谣诼繁兴,竞说靳为段氏替身,冯靳相结,不啻冯段相联,渐渐的传入老袁耳中,于是忌段忌靳,并忌及冯。内饬长子袁克定,自练模范军,抵制段氏,外借换防为名,调陆军第四师第十师屯驻上海,第五师中的一旅,驻扎苏州;安武军的第一路,倪嗣冲属部。驻扎南京,无非是防冯为变,预加钤制的意思。防东不防西,仍是失着。还有一位铁中铮铮的大人物,厕身参政,通变达权,惹起袁氏注目,日加疑忌,险些儿埋没英雄,坑死京中,这人非别,就是前云南都督蔡锷。绣幡开遥见英雄俺。锷自云南卸任,奉召入京,应三十六回。袁总统优礼有加,每日必召入府中,托言磋商要政,其实是防他为变,有意钤束。锷亦恐遭袁忌,自敛锋芒,每与老袁晤谈伪作呆钝,且自谓年轻望浅,阅历未深,除军学上略知一二外,余均茫昧,不识大体。老袁故意问难,锷亦假作失词,谁料老袁却善窥人意,暗地笑着,尝语左右道:“松坡蔡锷字。的用心,也觉太苦了。古人说得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他想照此行事,自作愚拙,别人或被他瞒过,难道我亦受他蒙蔽么?”既是解人,何不推诚相与?左右凑趣道:“谁人不愿富贵,但教大总统给他宠荣,哪一个不知恩报恩哩。”老袁点首无言,嗣是格外优待,迭予重职,初任为高等军事顾问,又兼政治会议议员,及约法议员,更任将军府将军,继复为陆海军统率处办事员,又充全国经界局督办,并选为参政院参政。满拟把各项荣名,各种要任,笼络这滇南人杰。偏他是声色不动,随来随受,得了一官,也未尝加喜,添了一职,也未尝推辞,弄得袁总统莫明其妙。
  一日,复召锷入府,语及帝制,锷即避座起立道:“锷初意是赞成共和,及见南方二次革命,才知我国是不能无帝,当赣、宁平定后,锷已拟倡言君主,变更国体,因鉴着宋育仁已事,不敢发言,今元首既有此志,那正是极好的了,锷当首表赞成。”老袁听到此语,好似一服清凉散,吃得满身爽快,但转念蔡锷是革命要人,未必心口如一,乃出言诘锷道:“你的言语,果好作真么?如好作真,为什么赣、宁起事,你尚欲出作调人,替他排解呢?”这一问颇是厉害。锷随口答道:“彼一时,此一时,那时锷僻处南方,离京很远,长江一带,多是民党势力范围,锷恐投鼠忌器,不得不尔,还乞元首原谅!”老袁听了,拈须微笑,随后与他说了数语,方才送客。这位聪明绝顶的蔡松坡,自经老袁一番诘问,也捏着一把冷汗,亏得随机答应,遮盖过去,免致临时为难。但羁身虎口,总未必安如泰山,归寓以后,满腹踌躇,自悔当时入京,未免卤莽,几不啻自投罗网,窜入阱中。况随身又带着家眷,若要微服脱逃,家眷势必遭害,左思右想,无可奈何,忽自言自语道:“呆了,呆了,孙膑遇着庞涓,足被刖了,还能脱身自由,我负着七尺壮躯,一些儿未曾亏缺,难道就不能避害么?”
  言毕,复想了一会,打定主意,方得安枕。
  自此以后,遇着一班帝制派的人物,往往折节下交,起初与六君子十三太保等,统是落落难合,后来逐渐亲昵,反似彼此引为同调,连六君子十三太保,也觉是错怪好人,自释前嫌,遂组织一个消闲会,每当公务闲暇,即凑合拢来,饮酒谈心。某夕,酒后耳热,大家乘着余兴,复谈起帝制来,蔡锷便附和道:“共和两字,并非不良,不过我国人情,却不合共和。”说至此,即有一人接口道:“松坡兄!你今日方知共和二字的利害么?”蔡锷闻声注视,并非别人,就是筹安会六君子的大头目,姓杨名度,表字皙子,再点姓名,令人记忆。当下应声道:“俗语有云:‘事非经过不知难’。蘧伯玉年至五十,才觉知非,似锷仅踰壮年,已知从前错误,自谓颇不弱古人,皙子兄何不见谅?”杨度又道:“你是梁任公的高足,他近日已做成一篇大文,力驳帝制,你却来赞成皇帝,这岂不是背师么?”借杨度口中,回应四十八回,且插叙梁蔡师生旧谊。蔡锷又笑应道:“师友是一样的人伦,从前皙子兄与梁先生,是保皇会同志,为什么他驳帝制,你偏筹安,今日反将我诘责,我先要诘问老兄,谁是谁非?”以矛刺盾,巧于词令。杨度还欲与辩,却经旁座诸友,替他两面解嘲,方彼此一笑而罢。
  小子叙述至此,又不能不将梁、蔡两人,说明一段师生旧谊。原来蔡锷系湖南宝庆县人,原名艮寅,字松坡,髫年丧父,侍母苦读,十四入邑庠,施至省城时务学校肄业。这时务学校,便是新会人梁启超所创办,梁见他聪慧能文,很加器重,他复喜读兵书,有志军学,尝自谓当学万人敌,不应于毛锥中讨生活。以此梁愈称赏,目为高弟。至戊戌变政,时务学校辍业,锷复借资往沪,就业南洋公学,毕业后,回至湖南,适唐才常遥应孙文,举义汉口,他颇与唐同志,竟去入党。不幸事机被泄,唐被逮戮,没奈何遁迹海外,径往东瀛。巧值梁在日本主撰新民丛报,闻高弟到来,殷勤接待,并为筹集学费,令入日本陆军学校。校中多中国人,半系膏粱子弟,见他衣服陋劣,均嗤为窭人子,他亦不屑与较,惟壹意求学。嗣是益通战术,到了卒业以后,复航海西归,闻前时唐氏案中,未被株连,遂放着胆趋至广西,投效戎行,得为下级军官,历著成绩。时李经羲正巡抚广西,调入抚署,一见倾心,即任为军事参谋,兼练军学堂总办。一切筹画,无不建功。嗣随李调任云南,就新军协统的职任。云南起义,因大众公推,进为都督,送李出省,临别依依。蔡松坡有再造共和之功,故补述履历,应亦从详。此次杨度诘问,尚是未释疑团,经他从容辩驳,反觉他理直气壮,无瑕可指。惟杨度尚是未服,慢慢的检出一张纸儿,递给蔡锷道:“你既赞成帝制,应该向上头请愿,何不签个大名?”蔡锷接过一看,乃是一张请愿书,便道:“我在总统面前,已是请愿过了,你要我签个名儿,有何不可?”遂趋至文案旁,提始湖南毛笔,信手一挥,写了蔡锷两字,又签好了押,还交杨度,大家见他这般直爽,争推他是识时俊杰,夸奖一番。是乃不入耳之谈。蔡锷复道:“锷是一介武夫,素性粗鲁,做到哪里,便是哪里,不似诸君子思深虑远,一方面歌功颂德,一方面忧谗畏讥,反被人家笑作女儿腔,有些儿扭扭捏捏呢。”奚落得妙。杨度道:“你何苦学那刘四,无故骂人,你既不喜这女儿腔,为何也眷恋着小凤仙呢?”点出小凤仙,叙笔不直。大众闻了小凤仙三字,多有些惊异起来,正欲转问杨度,但听蔡锷回应道:“小凤仙么?我也不必讳言,现在京中的八大胡同,车马喧阗,昼夜不绝,无论名公巨卿,统借它为消遣地,就是今日在座诸公,恐也没一个不去过的。但我去赏识小凤仙,也是比众不同,小凤仙的脾气,人家说她不合时宜,其实她也是呆头呆脑,不惯作妓女腔,与人不合,与我却情性相投,所以我独爱她呢。”杨度笑着道:“这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哩。”大众道:“看不出这位松坡兄,也去管领花丛,领略那温柔滋味。”蔡锷也微笑道:“人情毕竟相同,譬如诸公赞成帝制,我也自然从众。古圣有言:‘好德如好色。’难道诸公好去猎艳,独不许我蔡锷结识一妓么?”对杨度言如彼,对大众言如此,绝妙口才。大众复道:“准你,准你,但你既赏识名姝,应该作一东道主,公请一杯喜酒。”语未毕,杨度又接口道:“应设两席,一是喜酒,一是罚酒。”蔡锷道:“如何要罚?”杨度道:“行动秘密,有碍大公,该罚不该罚?”蔡锷道:“秘密二字,太言重了,难道我去挟妓,定要向尊处请训。况你已经得知,如何算得秘密?不如缓一两天,公请一席罢。”大众拍手赞成,是时酒兴已阑,杯盘狼藉,便陆续离席,次第散归。
  看官!欲知小凤仙的情由,小子正好乘间一叙。小凤仙是浙江钱塘县人,流寓京师,堕入妓籍,隶属陕西巷云吉班,相貌不过中姿,性情却是孤傲,所过人一筹的本领,是粗通翰墨,喜缀歌词,尤生成一双慧眼,能辨别狎客才华,都中人士,或称她为侠妓。蔡锷软禁京都,正具醇酒妇人计策,破掉那袁政府的疑心,既闻小凤仙侠名,遂易服为商贾装,至云吉班探访。小凤仙出来相见,便识他为非常人,略略应酬,即询及职业。蔡锷诡言业商,小凤仙嫣然道:“休得相欺,奴自坠入火坑,接客有年,未尝有丰采似君,令人钦仰,今日可谓仅见斯人了。”几不亚梁红玉。蔡锷道:“都门繁盛,游客众多,王公大臣,不知凡几,公子王孙,不知凡几,名士才子,不知凡几,我贵不及他,美不及他,才不及他,怎得谓仅见斯人?”凤仙摇首道:“如君所言,均非奴意。试思举国委靡,国将不国,贵乎何有?美乎何有?才乎何有?奴独重君,因君面目中有英雄气,不似那寻常人士,醉生梦死呢。”妓寮中有此特色,不愧仙名。蔡锷闻言,暗暗称奇,但恐为袁氏指使,未便实告,只好支吾对付。小凤仙竟叹息道:“细观君态,外似欢娱,内怀郁结,奴虽女流,倘蒙不弃,或得为君解忧,休视奴为青楼贱物呢。”蔡锷非常激赏,但初次相见,究未敢表示真相,经小凤仙安排小酌,陪饮数觥,乃起座周行,但见妆台古雅,绮阁清华,湘帘髹几,天然美好,回睹红颜,虽未甚妩媚动人,却另具一种慧秀态度,会被小凤仙瞧着,迎眸一笑,蔡锷颇难以为情,掉转头来,旁顾箱箧上面,庋阁卷轴,堆积如山,信手展阅,多是文士赠联,乃指小凤仙道:“联对如许,何联足当卿意?”小凤仙道:“奴略谙文字,未通三昧。但觉赠联中多是泛词,不甚切合,君系当世英雄,不知肯赏我一联否?”蔡锷慨允不辞。当由小凤仙取出宣纸,磨墨濡毫,随即镇纸下笔,挥染云烟,须臾即写好一联,但见联语云:
  不信美人终薄命,古来侠女出风尘。
  小凤仙瞧这一联,很是喜慰,便连声赞好;且云美人侠女四字,未免过誉。蔡锷不与多说,随署上款,写了凤仙女史粲正六字,再署下款。凤仙忙摇手道:“且慢!奴有话说。”蔡锷停住了笔,听她道来。究竟凤仙所说何词,且至下回分解。

  段祺瑞为袁氏心腹,相知有年,徒以帝制之反抗,至欲置诸死地,刺客之遣,非袁氏使之,谁使之欤?本回所述,虽未明言主使,而寓意自在言中,段氏之不遭毒手,正老天之使袁自省耳。袁氏不悟,复忌及蔡锷,杀之不能,乃欲豢之,豢之不足,乃更宠之。曾亦思自古英雄,岂宠豢所得羁縻乎?徒见其心劳日拙而已。然如蔡锷之身处漩涡,不惜自汙,以求有济,亦可谓苦心孤诣,而小凤仙之附名而显,尤足为红粉生色。巾帼中有是人,已为难得,妓寮中有是人,尤觉罕闻。据事并书,所以愧都下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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