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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五
作者:韩非 (战国) 收藏

 

  难一第三十六

  晋文公将与楚人战,召舅犯问之,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 寡,为之奈何?’舅犯曰:‘臣闻之,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 闲,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季而问之, 曰:‘我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雍季对曰:‘焚林而 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文公 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 季而后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谋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 乎?’文公曰:‘此非君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时之权也;雍季言, 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时之权, 又知万世之利。’

  或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凡对问者,有因问小大缓急而 对也,所问高大而对以卑狭,则明主弗受也。今文公问以少遇众,而对曰‘后必无复’,此非所以应也。且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待万世之利在今日之胜,今日之胜在诈于敌,诈敌,万世之利而已。故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且文公又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谓不厌诈伪者,不谓诈其民,请诈其敌也。敌者,所伐之国也,后虽无复,何伤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则所以胜楚破军者,舅犯之谋也;以其善言耶?则雍季乃道其后之无复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则以兼之矣。舅犯曰‘繁礼君子,不厌忠信’者,忠、所以爱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爱而不欺矣,言孰善于此?然必曰出于诈伪者,军旅之计也。舅犯前有善言,后有战胜,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论,雍季无一焉而先赏。‘文公之霸,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赏也。

  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圳亩正。河滨之渔者争坻, 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 牢。仲尼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 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 ‘尧为天子。’ ‘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楯与矛者,誉之曰: “吾楯之坚,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 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楯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楯之说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不幸卒于大命,将奚以 告寡人?’管仲曰:‘微君言,臣故将谒之。愿君去竖刁,除易牙, 远卫公子开方。易牙为君主味,君惟人肉未尝,易牙烝其子首而进之 ;夫人情莫不爱其子,今弗爱其子,安能爱君?君妒而好内,竖刁自 宫以治内,人情莫不爱其身,身且不爱,安能爱君?闻开方事君十五 年,齐、卫之间不容数日行,弃其母久宦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 ?臣闻之:“矜伪不长,盖虚不久。”愿君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 死,桓公弗行,及桓公死,虫出尸不葬。

  或曰: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言也。所以去竖刁、易 牙者,以不爱其身,适君之欲也。曰‘不爱其身,安能爱君’,然则 臣有尽死力以为其主者,管仲将弗用也。曰‘不爱其死力,安能爱君 ’,是君去忠臣也。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 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 ,设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 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君举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虽有竖 刁,其奈君何?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 ,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君有道,则臣尽力而奸不生;无道 ,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数于桓公也,使去竖刁,一竖刁又至,非绝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出尸不葬者,是臣重也;臣重之实,擅主也。有擅主之臣,则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间,使善败不闻,祸福不通,故有不葬之患也。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贱不待尊贵而进,论,大臣不因左右而见。百官修通,群臣辐凑。有赏者君见其功,有罚者君知其罪。见知不悖于前,赏罚不弊于后,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言于桓公也,使去三子,故曰管仲无度矣。

  襄子围于晋阳中,出围,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张孟谈曰 :‘晋阳之事,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事, 寡人国家危,社稷殆矣。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 之礼,是以先之。’仲尼闻之曰:‘善赏哉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 臣者莫敢失礼矣。’

  或曰: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 失礼。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使襄子 于晋阳也,令不行,禁不止,是襄子无国,晋阳无君也,尚谁与守哉 ?今襄子于晋阳也,知氏灌之,臼灶生龟,而民无反心,是君臣亲也;襄子有君臣亲之泽,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犹有骄侮之臣,是襄子失罚也。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则赏。今赫仅不骄侮而襄子赏之,是失赏也。明主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而赏无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赏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赏。

  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 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公披衽而避,琴坏于壁。公曰 :‘太师谁撞?’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者,故撞之。’公曰 :‘寡人也。’师旷曰:‘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 ’左右请除之。 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或曰:平公失君道,师旷失臣礼。夫非其行而诛其身,君之于臣 也;非其行则陈其言,善谏不听则远其身者,臣之于君也。今师旷非 平公之行,不陈人臣之谏,而行人主之诛,举琴而亲其体,是逆上下 之位,而失人臣之礼也。夫为人臣者,君有过则谏,谏不听则轻爵禄 以待之,此人臣之礼义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过,举琴而亲其体,虽严 父不加于子,而师旷行之于君,此大逆之术也。臣行大逆,平公喜而 听之,是失君道也。故平公之迹,不可明也,使人主过于听而不悟其 失。师旷之行亦不可明也,使奸臣袭极谏而饰弑君之道。不可谓两明 ,此为两过。故曰:平公失君道,师旷亦失臣礼矣。

  齐桓公时,有处士曰小臣稷,桓公三往而弗得见。桓公曰:‘吾 闻布衣之士,不轻爵禄,无以易万乘之主;万乘之主,不好仁义,亦 无以下布衣之士。’于是五往乃得见之。

  或曰:桓公不知仁义。夫仁义者,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 避卑辱谓之仁义。故伊尹以中国为乱,道为宰于汤;百里奚以秦为乱 ,道为虏于穆公;皆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辞卑辱,故谓之仁 义。今桓公以万乘之势,下匹夫之士,将欲忧齐国,而小臣不行,见 小臣之忘民也,忘民不可谓仁义。仁义者,不失人臣之礼,不败君臣 之位者也。是故四封之内,执会而朝名曰臣,臣吏分职受事名曰萌。 今小臣在民萌之众,而逆君上之欲,故不可谓仁义。仁义不在焉,桓 公又从而礼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隐也,宜刑;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是诬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则戮。桓公不能领臣主之理,而礼刑戮之人,是桓公以轻上侮君之俗教于齐国也,非所以为治也。故曰:桓公不知仁义。

  靡笄之役,韩献子将斩人,郤献子闻之,驾往救之,比至,则已 斩之矣。郤子因曰:‘胡不以徇?’其仆曰:‘曩不将救之乎?’郤 子曰:‘吾敢不分谤乎?’

  或曰:郤子言不可不察也,非分谤也。韩子之所斩也,若罪人则 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若非罪人,则劝之以徇,劝之以徇,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则国危。郤子之言,非危则乱,不可不察也。且韩子之所斩若罪人,郤子奚分焉?斩若非罪人,则已斩之矣,而郤子乃至,是韩子之谤已成,而郤子且后至也。夫郤子曰‘以徇’,不足以分斩人之谤,而又生徇之谤。是子言分谤也?昔者纣为炮烙,崇侯、恶来又曰斩涉者之胫也,奚分于纣之谤?且民之望于上也甚矣,韩子弗得,且望郤子之得之也;今郤子俱弗得,则民绝望于上矣,故曰:郤子之言非分谤也,益谤也。且郤子之往救罪也,以韩子为非也,不道其所以为非,而劝之‘ 以徇’,是使韩子不知其过也。夫下使民望绝于上,又使韩子不知其失,吾未得郤子之所以分谤者也。

  桓公解管仲之束缚而相之。管仲曰:‘臣有宠矣,然而臣卑。’ 公曰:‘使子立高、国之上。’管仲曰:‘臣贵矣,然而臣贫。’公 曰:‘使子有三归之家。’管仲曰:‘臣富矣,然而臣疏。’于是立 以为仲父。霄略曰:‘管仲以贱为不可以治国,故请高、国之上;以 贫为不可以治富,故请三归;以疏为不可以治亲,故处仲父。管仲非 贪,以便治也。’

  或曰:今使臧获奉君令诏卿相,莫敢不听,非卿相卑而臧获尊也 ,主令所加,莫敢不从也。今使管仲之治,不缘桓公,是无君也,国 无君不可以为治。若负桓公之威,下桓公之令,是臧获之所以信也, 奚待高、国、仲父之尊而后行哉?当世之行事都丞之下征令者,不辟尊贵,不就卑贱。故行之而法者,虽巷伯信乎卿相;行之而非法者,虽大吏诎乎民萌。今管仲不务尊主明法,而事增宠益爵,是非管仲贪欲富贵,必闇而不知术也。故曰:管仲有失行,霄略有过誉。   韩宣王问于樛留:‘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樛留对曰: ‘昔魏两用楼、翟而亡西河,楚两用昭、景而亡鄢、郢,今君两用公 仲、公叔,此必将争事而外市,则国必忧矣。’

  或曰:昔者齐桓公两用管仲、鲍叔,成汤两用伊尹、仲虺。夫两 用臣者国之忧,则是桓公不霸,成汤不王也。湣王一用淖齿而手死乎 东庙,主父一用李兑,减食而死。主有术,两用不为患;无术,两用 则争事而外市,一则专制而劫弑。今留无术以规上,使其主去两用一 ,是不有西河、鄢、郢之忧,则必有身死减食之患。是樛留未有善以 知言也。

  难二第三十七

  景公过晏子曰∶‘子宫小,近市,请徙子家豫章之圃。’晏子再 拜而辞曰:‘且婴家贫,待市食,而朝暮趋之,不可以远。’景公笑 曰:‘子家习市,识贵贱乎?’是时景公繁于刑,晏子对曰:‘踊贵 而屦贱。’景公曰:‘何故?’对曰:‘刑多也。’ 景公造然变色曰 :‘寡人其暴乎!’于是损刑五。

  或曰:晏子之贵踊,非其诚也,欲便辞以止多刑也,此不察治之 患也。夫刑当无多,不当无少,无以不当闻,而以太多说,无术之患 也。败军之诛以千百数,犹北不止。即治乱之刑如恐不胜,而奸尚不 尽。今晏子不察其当否,而以太多为说,不亦妄乎!夫惜草茅者耗禾 穗,惠盗贼者伤良民。今缓刑罚,行宽惠,是利奸邪而害善人也,此 非所以为治也。

  齐桓公饮酒醉,遗其冠,耻之,三日不朝。管仲曰:‘此非有国 之耻也,公胡其不雪之以政?’公曰:‘胡其善。’ 因发仓囷,赐贫 穷;论囹圄,出薄恼。处三日而民歌之曰:‘公胡不复遗冠乎!’

  或曰:管仲雪桓公之耻于小人,而生桓公之耻于君子矣。使桓公 发仓囷而赐贫穷,论囹圄而出薄恼,非义也,不可以雪耻使之而义也 。桓公宿义,须遗冠而后行之,则是桓公行义,非为遗冠也。是虽雪 遗冠之耻于小人,而亦遗义之耻于君子矣。且夫发囷仓而赐贫穷者, 是赏无功也;论囹圄而出薄恼者,是不诛过也。夫赏无功则民偷幸而 望于上,不诛过则民不惩而易为非,此乱之本也,安可以雪耻哉?

  昔者文王侵孟、克莒、举酆,三举事而纣恶之,文王乃惧,请入 洛西之地、赤壤之国、方千里以请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说。仲尼闻之 曰:‘仁哉文王!轻千里之国而请解炮烙之刑。智哉文王!出千里之 地而得天下之心。’

  或曰:仲尼以文王为智也,不亦过乎!夫智者知祸难之地而辟之 者也,是以身不及于患也。使文王所以见恶于纣者,以其不得人心耶?则虽索人心以解恶可也。纣以其大得人心而恶之,己又轻地以收人心,是重见疑也。固其所以桎梏囚于羑里也。郑长者有言:‘体道,无为、无见也。’此最宜于文王矣,不使人疑之也。仲尼以文王为智,未及此论也。

  晋平公问叔向曰:‘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识臣之 力也?君之力也?’叔向对曰:‘管仲善制割,宾胥无善削缝,隰朋 善纯缘,衣成,君举而服之,亦臣之力也,君何力之有?’师旷伏琴 而笑之。公曰:‘太师奚笑也?’师旷对曰:‘臣笑叔向之对君也。 凡为人臣者,犹炮宰和五味而进之君,君弗食,孰敢强之也。臣请譬 之:君者、壤地也,臣者、草木也,必壤地美然后草木硕大,亦君之力也,臣何力之有?’

  或曰:叔向、师旷之对皆偏辞也。夫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美之 大者也,非专君之力也,又非专臣之力也。昔者宫之奇在虞,僖负众 在曹,二臣之智,言中事,发中功,虞、曹俱亡者何也?此有其臣而 无其君者也。且蹇叔处干而干亡,处秦而秦霸,非蹇叔愚于干而智于 秦也,此有君与无臣也。向曰‘臣之力也’不然矣。昔者桓公宫中二 市,妇闾二百,被发而御妇人,得管仲为五伯长,失管仲得竖刁,而 身死,虫流出尸不葬。以为非臣之力也,且不以管仲为霸;以为君之 力也,且不以竖刁为乱。昔者晋文公慕于齐女而亡归,咎犯极谏,故 使反晋国。故桓公以管仲合,文公以舅犯霸,而师旷曰‘君之力也’ 又不然矣。凡五霸所以能成功名于天下者,必君臣俱有力焉。故曰: 叔向、师旷之对皆偏辞也。

  齐桓公之时,晋客至,有司请礼,桓公曰‘告仲父’者三。而优 笑曰:‘易哉为君,一曰仲父,二曰仲父。’桓公曰:‘吾闻君人者 劳于索人,佚于使人。吾得仲父已难矣,得仲父之后,何为不易乎哉 !’

  或曰:桓公之所应优,非君人者之言也。桓公以君人为劳于索人 ,何索人为劳哉?伊尹自以为宰干汤,百里奚自以为虏干穆公,虏所辱也,宰所羞也,蒙羞辱而接君上,贤者之忧世急也;然则君人者无道贤而已矣,索贤不为人主难。且官职所以任贤也,爵禄所以赏功也,设官职,陈爵禄,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劳哉!使人又非所佚也,人主虽使人必以度量准之,以刑名参之,以事;遇于法则行,不遇于法则止;功当其言则赏,不当则诛;以刑名收臣,以度量准下;此不可释也,君人者焉佚哉?索人不劳,使人不佚,而桓公曰‘劳于索人,佚于使人 ’者,不然。且桓公得管仲又不难,管仲不死其君而归桓公,鲍叔轻官让能而任之,桓公得管仲又不难明矣。已得管仲之后,奚遽易哉!管仲非周公旦,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成王壮,授之以政,非为天下计也,为其职也。夫不夺子而行天下者,必不背死君而事其雠,背死君而事其雠者,必不难夺子而行天下,不难夺子而行天下者,必不难夺其君国矣。管仲,公子纠之臣也,谋杀桓公而不能,其君死而臣桓公,管仲之取舍非周公旦未可知也。若使管仲大贤也,且为汤、武,汤、武,桀、纣之臣也,桀、纣作乱,汤、武夺之,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桀、纣之行居汤、武之上,桓公危矣。若使管仲不肖人也,且为田常,田常,简公之臣也,而弑其君,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简公之易居田常之上也,桓公又危矣。管仲非周公旦以明矣,然为汤、武与田常未可知也,为汤、武有桀、纣之危,为田常有简公之乱也。已得仲父之后,桓公奚遽易哉!若使桓公之任管仲必知不欺己也,是知不欺主之臣也;然虽知不欺主之臣,今桓公以任管仲之专借竖刁、易牙,虫流出尸而不葬,桓公不知臣欺主与不欺主已明矣,而任臣如彼其专也,故曰:桓公闇主。

  李兑治中山,苦陉令上计而入多。李兑曰:‘语言辨,听之说, 不度于义,谓之窕言。无山林泽谷之利而入多者,谓之窕货。君子不 听窕言,不受窕货,子姑免矣。’

  或曰:李子设辞曰:‘夫言语辨,听之说,不度于义者,谓之窕 言。’辩、在言者,说、在听者,言非听者也。所谓不度于义,非谓 听者必谓所听也。听者非小人则君子也,小人无义必不能度之义也, 君子度之义必不肯说也。夫曰‘言语辨,听之说,不度于义’者,必 不诚之言也。入多之为窕货也,未可远行也。李子之奸弗蚤禁,使至 于计,是遂过也。无术以知而入多,入多者,穣也,虽倍入将奈何! 举事慎阴阳之和,种树节四时之适,无早晚之失,寒温之灾,则入多 。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纴 ,则入多。务于畜养之理,察于土地之宜,六畜遂,五谷殖,则入多 。明于权计,审于地形、舟车机械之利,用力少致功大,则入多。利 商市关梁之行,能以所有致所无,客商归之,外货留之,俭于财用, 节于衣食,宫室器械,周于资用,不事玩好,则入多。入多、皆人为 也。若天事、风雨时,寒温适,土地不加大,而有丰年之功,则入多 。人事、天功,二物者皆入多,非山林泽谷之利也。夫无山林泽谷之 利入多,因谓之窕货者,无术之言也。

  赵简子围卫之郛郭,犀楯、犀橹立于矢石之所不及,鼓之而士不 起,简子投枹曰:‘乌乎!吾之士数弊也。’行人烛过免胄而对曰: ‘臣闻之,亦有君之不能耳,士无弊者。昔者吾先君献公并国十七, 服国三十八,战十有二胜,是民之用也。献公没,惠公即位,淫衍暴 乱,身好玉女,秦人恣侵,去绛十七里,亦是人之用也。惠公没,文 公授之,围卫、取邺,城濮之战,五败荆人,取尊名于天下,亦此人 之用也。亦有君不能耳,士无弊也。’简子乃去楯、橹立矢石之所及 ,鼓之而士乘之,战大胜。简子曰:‘与吾得革车千乘,不如闻行人 烛过之一言也。’

  或曰:行人未有以说也,乃道惠公以此人是败,文公以此人是霸 ,未见所以用人也;简子未可以速去楯、橹也。严亲在围,轻犯矢石 ,孝子之所爱亲也。孝子爱亲,百数之一也。今以为身处危而人尚可 战,是以百族之子于上皆若孝子之爱亲也,是行人之诬也。好利恶害 ,夫人之所有也。赏厚而信,人轻敌矣;刑重而必,失人不北矣。长 行徇上,数百不一失。喜利畏罪,人莫不然。将众者不出乎莫不然之 数,而道乎百无一人之行,行人未知用众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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